午后的街市平和温煦,像一杯三泡的红茶。京剧《桑园会》有一句台词:“看今日,天气晴和。”清亮的韵白,舌前音咬做尖字,是风里飞舞的柳丝,纤细婀娜。孩提时,曾在台后看过这出戏,胭脂水粉暗香浮动,舞台上,柳迎春玄衣素裙,白白的长水袖矜持地卷到指尖,被灿烂的灯火照着,隐约出一种轻盈的体态,她转过身,静静掩上柴扉。
想起了梅艳芳。
香江是流丽的海。现实与紧凑的城市,容不下淡然的沉默,而它一贯的喜新厌旧,也让伶人的命途总带着几份悲凉。但梅艳芳却一直红着,直至她逝去。这一生,她始终站在舞台中间,没有黯然退场,只有绝决的永别。
总以为,梅艳芳是不能用漂亮来形容的,漂亮是浅薄的色相皮囊,而梅艳芳,要比漂亮丰厚许多。她的面貌线条极硬,有一种孤寒的冷,增一分便逼近肃杀,却又不是,续了些风情在眉梢眼角,凝望你时,冰融成了水,在心里流淌着,有柔和的温度。
电影《胭脂扣》中,如花是一个妓女,开谢由人,无法自主是她的命运,可她不从这安排,她要做自己的主宰,她要十三少与她同死,在阴间做一对鸳侣。胭脂扣是信物,它扣住了如花的命门,却扣不住十三少。一如梅艳芳,扣不住她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。
电影的片名是极香艳的,然而,胭脂原产于北地,本是苦寒之所,以前唤做焉支,或燕支,若细说从头,便有沉重的萧瑟在里头,于是知道,浓浓的脂粉下,有更浓的凄清与哀婉,甚至肃杀。
她一贯的冷,让如花在生前便添了如许的寒意,昏暗的灯光,描金首饰盒,镂空菱花镜,梅艳芳在镜中微笑,诡而妖,终究少了些风尘女子的妩媚,更遑论应酬功夫的玲珑了。倒是那一份沧桑,却被演绎得极妥贴。尤其迎向路人的步态与神情,摇曳生姿,职业化的微笑敛在嘴角,含蓄地表白着身份,不露骨的风尘,给了人台阶的,应不应在你。
《女人花》里唱的是“女人如花花似梦”,有意无意地,切合着梅艳芳饰演的角色。唱这歌时,梅艳芳也有三十了吧,真正如花般的年纪,却不知和谁恋爱着,或许,正单身。浑厚低沉的声线,在红尘中游历过的,含着淡淡的无奈。只有在歌里,梅艳芳才能坦白些背着人的孤单。
一直有这样的感觉,梅艳芳自己选择了死亡。虽然,她没有像张国荣那样主动放弃生命,但对于生命的背离,她坦然承受。的确,难以想象一个这样冷艳的女子,会变成一具病床上的干尸,那样的结局,我们不能接受,梅艳芳,同样不能。
梅是孤寒的植物,凌冬盛开,枝节横生,纵然艳冠群芳,依旧逃不脱它本身的命运。或许,是名字取得不够富态吧,梅艳芳,始终只能站在一个人的舞台,演着她艳到极处的孤单与寂寞。这一点,她不如《桑园会》中的柳迎春,春风几度,还能守住一扇柴扉,经年等待后,柳随风舞,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春天。
红尘中来,红尘中去,没有爱情留驻,而亲情,如今看来也淡薄得很,梅艳芳的这一场歌舞,已是幕落灯暗,曲终人散。香江依旧东逝水,优伶的世界依旧光鲜。这尘世依旧热闹,也将一直热闹下去。
“缘份不停留,像春风来又走”。也许,梅艳芳便是那一缕拂过人间的春风吧,容不得你细看,便匆匆赴了下一程。歌声已渐远,这世界,从现在便开始了忘却,也许有一天,我们终会恍惚想起一个名字,而后疑惑,那个叫梅艳芳的女伶,是否真的曾经来过……(风约湘裙)
融媒体编辑 潘永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