管曙光:祖父的小卖提篮

来源:华南联合商报    作者:管曙光    人气:     发布时间: 2017-07-28    

我的老家在千年古镇平桥,一条老街沿京杭大运河而建,素称“南庵到北庵,共长三里三”。当年,街上商铺林立、店堂云集,南船北马驻驿,生意买卖兴隆。每逢三月初一“笑人会”,更是商贾汇聚、人流如织,一片繁华兴旺景象。在这长长老街、浩浩商海里,我的祖父管宜祺,出生佃户、家境贫寒,门面无一间,柜台没半尺,带着一家老小常年栖身在管宗祠堂,一辈子仅是一名奔波街头巷尾、做点小本生意的“提篮小卖”。然而,街邻乡里并没对他瞧不起,反都高看一眼、敬重三分,亲切地尊为“祺爹”。

古镇老街的北首入口

(一)

祖父生于1905年,早早就撑起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。那时的他,种地无田、开店无钱、学徒无门、走投无路,提篮小卖成为他养家糊口的唯一选择。依稀记得,祖父的小卖提篮,时坏时换、各式各样,有竹篾编、柳条扎的,有铁锅型、木船状的,有米筛大、面箩小的,有挎在臂上、拎在手里的,有轻则几斤、重达数十的,将近五十年,提坏了多少货篮不得而知、难计其数。说到提篮里的“小卖”,香烟是拆成支、糖段是分成粒、青萝卜是切成丫、葵花籽是用小酒杯量着卖的,一笔生意也就几分钱来去。只因家中常无隔夜粮,今天若不出门“混”,明日就揭不开锅,祖父一年到头提篮不止,一天到晚小卖不歇。每天鸡叫头遍起床,忙着洗萝卜、炒瓜子、搓麻团、做大饼,备好一天货物,人家还在睡梦中,便挎着两只篮子上路了。从街北粮库到街南窑场,从汽车客站到轮船码头,从交易市行到众家店铺,走街串巷沿途叫卖,街上角角落落不知被他来回奔波的脚印铺了多少层。白天忙完,晚上还要赶到戏园子、洗澡堂卖晚市,等到剧场散戏、浴室放水,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。为了不担搁赶生意,他一日三餐很少坐着吃,两碗稀粥站在门口一气干喝完,碗一丢走人。逢年过节更忙,很少与家人吃顿团圆饭,实在推却不过,就勉强坐在桌边,三口并着两口,吃不办忙不办,提起篮子赶紧告退,不愿失去苦钱的“黄金时间”。直到我当兵提干每年春节探亲,他始终没改变多年形成的这一习惯。祖父的小卖提篮,与他苦难相依、形影不离,伴随他日复一日起五更睡半夜、冒严寒顶酷暑、风里来雨里去,吃尽千辛万苦;也曾跟随他冒着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,躲避日伪军的“三光”扫荡,举家“跑返”、颠沛流离;还曾紧随他孤身单影出远门、长途跋涉几百里,寻找刚考上省立淮中、随国军南下的我父亲,被长江阻隔无奈而返。祖父用他瘦弱的身体、微薄的能量苦苦支撑着家人的生计,1980年中秋节,终因积劳成疾累倒不起,放下了与他相伴一生的小卖提篮,连续十多天昏迷奢睡、长眠不醒,似乎在补回一辈子起早睡晚、缺失太多的“安顿觉”。入殓时,他弯曲变形的膀臂怎么也拉不直、放不平,怀着对小卖提篮的眷恋不舍,带着终身形成的“职业特征”长辞于世。如今我才逐渐领悟,祖父的小卖提篮,承载的是他含辛茹苦、忙碌一生的勤劳。

乾隆11次驻跸平桥的“迎龙亭”

(二)

祖父小卖提篮每挣分文都来之不易,每花毫厘都精打细算,巴不能够掰成两瓣。他节衣缩食、省吃俭用,苛刻自己多多。饮食上总是将就、从不讲究,吃糠咽菜是他家常便饭,忍饥挨饿是他生活“常态”,“一顿省一口,一年省一斗”是他的口头禅。纵然肚子饿得肌肠轱辘,提篮里的食品是决舍不得动的,偶有例外的是,大饼多日卖不出去,等发霉变质才煮着吃掉。穿着上总是破衣烂衫、补钉打褂,夏天戴的是一顶破草帽,穿的是一双旧草鞋;冬天头上套着一顶能露两眼的麻糊帽,身上裹着一件经年不变的黑棉袍,严冬腊月没有更多御寒衣,就用一根绳子扎在腰间,这些装束成为他一年四季的“标配”。十年过得一次大寿,偶添一件新褂子,很少舍得穿,要穿也是藏在破衣服里面,他说“提着篮子到处冲,容易脏、坏得快,身上戳戳的、不好受。”为翻建年久失修、破陋不堪的老屋,祖父点滴累积、寸草不遗,每天卖完东西的篮子里,不是从人家废墟里捡到的几块零砖碎瓦,就是从运河边拾到的一些破铜烂铁,或是从粮库地缝里扫出的一小布袋麦粒稻谷,好像衔泥垒窝的燕子,可叹他没能盼到新房盖好的那一天。祖父一辈子没喝过一滴酒,没抽过一支烟,没打过一次牌,更没下过一回馆子,他把人家消闲享受的时光都花在小卖提篮里,把别人吃喝玩乐的银两都省到家庭重负中。每遇劳累过度、身患疾病,他便用自己土办法对付,感冒发烧时就喝凉水降温、盖棉被出汗,拉肚腹泻时就吃些蒜头顶着、滴水不进扛着,得疟疾打摆子就提着篮子出去“躲”,难得见他打针吃药上医院。当兵第一次探家,我为祖父买了一件普通不过的老头衫,他逢人便夸、收着不穿,直到病危临终前,还珍藏在一只提篮底下,手捧衣衫、睹物思亲,让我心酸万分、泪如雨下。如今我才逐渐领悟,祖父的小卖提篮,承载的是他忍饥受寒、凄楚一生的俭朴。

当年三月初一“笑人会”

(三)

祖父提篮小卖一辈子,可怎么也算不上“生意人”,不仅没有多少生意经、些许市井气,反倒时常做些让人不解的亏本买卖。早上两篮子东西出去,晚上回来两手空空,家人不知何故,祖母经常抱怨,他也没有一句解释,只是苦笑而过。原来,祖父的生意对象,大多是和他一样穷苦的底层人,有朝夕相见却手头拮据的邻里,有寒窗苦读却囊中羞涩的学子,有送完公粮却身无分文的农民,当然也有想讨便宜、欠账不还的赖皮。他们从祖父的篮子里拿得现货,却没有现钱,或用以物易物的方式,或以口头赊帐的承诺完成“买卖”。因赊帐欠钱人多,祖父又不会记,天长日久就成了“糊涂帐”。讲良心的人有钱时还钱,分文不少、心存感谢;有些人则明知故问差多少钱,祖父只说“不着急、随你把”;而有的人则闭口不提、赖掉了事,那些年吃他“白食”的不知有多少。其实祖父心里也不是一点没数,更多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。他晓得穷人都活得不易,能帮就帮,吃点亏也是积点德。祖父对别人差他的,不会强人所难、斤斤计较,而对他欠人家的,则从不含糊、决不拖欠,年根岁底债主上门,哪怕砸锅卖铁也要如数还清,一辈子没欠过人家一笔债、一分钱。祖父对穷苦人心存怜悯,对家人更是关爱倍至,每到春节,早早就为孙辈们准备好两张新角票作为压岁钱;每逢开学,都会想方设法为孩子们凑齐所要交纳的学费、书本费;每当放学,就会从篮子里抓一小把炒黄豆,或递一丫青萝卜,给我们解馋充饥。因家境所困,伯祖父终身未娶,祖父与他相依为命、百般照应,但伯祖父脾气比较古怪,常为细来小去“穷事”与祖父磕磕绊绊、疙疙瘩瘩,而祖父总是忍气吞声、不与争较,出门时总不忘从篮子里挑一块烧饼塞到他手中。伯祖父弥留苏醒之际,想吃炒长鱼,祖父赶紧让人从饭店端来,但他已难以下咽,心生愧悔、老泪纵横。在那缺吃少穿、度日如年的光景,伯祖父竟活到八十九岁,更多源自祖父对他难以割舍的手足之情。为把伯祖父丧事办得体面些,祖父不顾75岁高龄,选墓地、办寿材东奔西忙,请帮办、行丧礼操心劳肚,稍微得空又提着篮子苦点贴补,因中暑而引发败血症高烧不退,两个多月后随伯祖父相继而去。祖父把全副身心献给他人,把无尽凄苦留给自己,令常人难以理解,让家人不能释怀。如今我才逐渐领悟,祖父的小卖提篮,承载的是他舍己予人、仁义一生的善良。

文革前的农贸市场

(四)

祖父一辈子历尽艰难困苦、饱经世态炎凉,但从不怨天尤人、悲观沮丧。小卖提篮是他谋求温饱、支撑家庭的生计所在,更是他培育子孙、改变命运的期望所系。祖父穷不夺志、贫且弥坚,用他的小卖提篮,不仅让一家人在苦难中活命存生,而且供子孙们读书上学,三子十孙均达初中以上文化程度。父亲上了五年私塾,每年需缴纳两担粮食作为学费,祖父视为“皇粮国税”,勒紧裤带、东借西凑,穷尽所有而在所不惜;父亲感恩笃学,13岁考上省立淮中,祖父每每进城看望,去时挑上两篮衣物,返程进回一担货物,负重百里而乐此不彼;父亲不负厚望,一笔书法、一手算盘在镇上屈指可数、晓有名气,让我们望尘莫及、自愧勿如,祖父对他从未直呼其名,总是一口一个“大先生”。祖父虽不识字却识事,不但在生活学业上向我们倾力付出,而且在做人处世中对我们悉心指教。当年镇上澡堂,有大年三十“赶头堂”的风俗,传说可以洗掉人们一年晦气,迎来新年好运。平日里祖父忙于生意,难得同我们说上几句话,就利用“赶头堂”的机会,带着孙辈们半夜起床,一边帮他提篮子、拎东西,一边与我们拉家常、聊事理。如果察觉谁期终考试成绩出众而沾沾自喜,就提醒 “一瓶不响、半瓶晃荡”,“骄傲必败、自满垮台”;如果感到谁生性胆怯、遇事畏难,就鼓励 “人在人前闯、刀在石上磨”,“不经一事,难得一智”;如果发现谁心眼狭小、患得患失,就开导“吃亏是福、无舍不得”,“讨便宜是上当的后门”;对我这个头男长孙,灌输最多的是“家有长子、国有大臣”,“严教出孝子、惯养忤逆儿”,“但行好事、莫问前程”等古训。他是这样言传的,也是如此身教的,让我们从小耳濡目染,长大受益无穷。文化大革命割资本主义尾巴,小卖提篮也难逃厄运,当作投机倒把产物受到打击,街上“市管会”人员一经发现,不是当场没收,便是就地踩烂,甚至带走训斥、警告、处罚。祖父小卖提篮虽一次次被“抓获”,一次次遭“荡产”,但他一次次痴心不改、一次次念想不灭,软抵暗抗、不折不挠。为躲避“打击”,提篮小卖从白天改为夜晚,从地上改为地下,从走街串巷改为东躲西藏,哪怕磨难再多、尊严无存,也不离不弃、无怨无悔。家人实在于心不忍,多次苦苦央求他歇下不干,而祖父总是笑笑说道:“不碍事、习惯了,养猪不赚钱,回头望望田”。我们当时不明就里、不解其意,后来才从他坚韧不屈、苦中作乐的追求中感受到话中喻意。他把一生的夙愿倾注在提篮之中,寄托于子孙后代,虽呕心沥血而未悔,纵殚精竭虑而不缀,尤如吐丝的春蚕、成灰的蜡炬,心甘情愿奉献出自己的毕生心血。如今我才逐渐领悟,祖父的小卖提篮,承载的是他舐犊情深、执着一生的慈爱。

父亲1948年考入的省立淮安中学

祖父离开我们三十七年了。他的小卖提篮常常在我脑海里浮现,他的远行背影深深地在我心目中印刻。祖父虽贫困潦倒,却给子孙留下了十分难得、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;祖父虽目不识丁,却是后代永读不完、历久弥新的无字之书;祖父虽身份卑微、地位低下,但却受到镇上人有口皆碑的赞许、发自内心的敬重,至今享有平桥街上“三大好人”之一的美誉。祖父的小卖提篮,像寒冬里的一把火,温暖着我们的身驱;像黑夜里的一盏灯,照亮着我们的心境;像沙漠里的一眼泉,滋育着我们成长;像汪洋中的一条船,护佑着我们前行。祖父对子孙恩重如山、情深似海,而我们却没能让他享过一天清福,恨为“子欲孝而亲不在”的终身遗憾。明知罕有来世、难缘天国,我们毅然祈求下辈子还当他的子孙,传承他小卖提篮孕育出的醇厚家风,报答他老人家天高地厚的一世恩德。

        ——成稿于作者64岁生日,谨以此文缅怀敬爱的祖父。

祖父(中排左四)与家人唯一合影,作者因入伍而憾缺

祖父生前最喜欢作者的一张军人照片

 
责任编辑: 文乐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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